我盼望过去的历史
能帮我们理解当前的世界
文 | 许倬云
来源 | 《往里走，安顿自己》
二战后，世界的形势发生了重大变化。美国帮助欧洲复兴，在亚洲扶持日本和韩国，还经历了朝鲜战争和越南战争，美国在整个太平洋的霸权也是逐渐显露。可是，近十年来，形势不一样了。
中国近十年来的发展非常引人注目，尤其是在生产方面。由于中国的劳动力价格便宜，而且工人素质又好，美国的很多厂家都把自己的生产线放到中国，中国逐渐变成世界上最大的生产国。美国历来是制造大国，可这十年来变成了最大的消费国。这一出一入，美国的经济就变得很不一样，因此造成了十年来美国内外的一些变化。
第一个变化是与世界其他地区的合作方式发生改变。之前美国和欧盟是和平相处的伙伴关系，在特朗普的任内变成了领导对属下的关系，这种局面欧盟接受不了。拜登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于是局面就越弄越僵。
第二个变化是美国对全球化潮流的态度。前总统特朗普自找麻烦，他认为经济全球化对美国是不利的，美国本身就是强国，为何要在全球化的市场条件下去遵守别人的规定？
于是，他用各种方法退出全球化。他不遗余力地压制中国——用片面的关税对中国向美国出口的产品设限，还不断用武力威吓中国。这也造成太平洋局势的紧张。这些都使美国原有的威权发生了质变，这种质变非常严重。
我们用中国历史上的事件来举例。春秋后期，晋国已经被三家分权，赵国是三卿中第一个占有晋国主权的。赵衰对同人很好，对民众很好，对其他国家也很好，所以大家称他为“冬天的太阳”。但是赵衰故去之后，赵盾执政了，他要求大家出钱出兵，对大家的态度也并不客气。赵盾在国家之间如此，在内部同事之间如此，对民众也如此。赵盾就像夏天的太阳，烤得人发慌。
用这个例子来比喻的话，二战后的美国是“冬日之日”，特朗普时期的美国是“夏日之日”。这个变化使得美国维系的世界霸权产生了问题。有许多国家选择与中国合作，不与美国合作。
特朗普也不反省，以为可以用强硬的政策把中国压倒，结果弄得越来越糟。特朗普作为极右派，用强力的手段干涉立法机构，抵制国内许多民生法案与救济法案，把内政弄得很糟糕；对外采取强硬的政策，聘用并派任非常强硬的霸权论者作为各地的外交使节、军事代表，甚至还有驻军司令官，引发了世界其他国家和地区极大的反感。
这样一来，局势逼着中国不得不做出反应。而世界各国中，有一些国家宁可与中国一起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也不愿接受美国的领导；有些国家，尤其是西方国家，虽然不认可美国现在的领导，但仍然相信美国会改变，而中国的体制跟西方是不一样的，所以他们对中国的误解非常深。
世界霸权是否会转移，以及转移之后该怎么办，已经成为这个时代不得不面对和思考的问题，它给世界造成了很大的困扰，中国也深受其苦。
一方面，美国主导的世界霸权会不会垮台，如果垮台，中国是不是有可能构建新的世界秩序；另一方面，大家对中国的政治体制怀有很深的误解。这种局面在目前僵持不下，不仅对美国不利，其实对中国更为不利。
这一两百年来，中国刚刚站到大国的边缘上，就面临着被抵制的风险；又面对着必须对美国有所反抗，否则会被压倒的无可奈何的局面。面对这种情况，中国是硬也不成，软也不成；美国的情况则是想要强硬但硬不下去，没本钱还不服气——特朗普就是如此。拜登接任后，同样是举棋不定，因为已经到了骑虎难下的局面，对中国既不能求和，又不能压制。这个局面对世界整体的安宁和平是极为不利的，尤其对中国的国防问题构成了困扰。所以，今天的世界霸权问题已经和十年前大不相同了。十年前大家讨论的是理论问题，今天则面临国际政治、地缘政治上严峻的形势。
我是中国人，但我住在美国。因此，我两边都关心。我希望拜登至少能比特朗普更理性一点、温和一点，我相信他能够做到。中美两国都平心静气地寻求共同合作，大家合则两利，斗则两伤。中美之间如果出现激烈对抗的局面，甚至用武力对抗来解决问题，世界一定会遭受重大的损失。
就中国而言，两百年一遇的上升机会，还没有走到一半，就面临严重的打击，这对中国非常不利；对美国而言，与中国和平相处，也未尝不是好事。如果美国一定坚持激烈对抗，国内经济和国际形势都不一定支持。直至目前，唯一可以做的是中美两国都平心静气，坐下来好好谈。我的理想是世界没有霸权，大家平等共处，借助讨论、会议，用各让一步、合作分工的方式，寻求解决问题的答案。
作为在美居住的华人，我这样说不仅出于自己在这个窘态之下心里难过，更是因为我身为华人而身在美国，我对美国内部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对祖国和中国文化也有一定的认识。我诚恳地请求，中美双方在这个局面下能够尽量求合作。
我也盼望欧盟的局势能够恢复过来。自从英国退出欧盟以后，欧盟本来几乎找到了新的平衡方式，但特朗普的一些政策又让欧洲局面陷入混乱。我盼望欧盟把俄罗斯吸收进来，不要把俄罗斯当作抵制的对象。东欧集团里有许多很有前途的国家，以前它们在俄罗斯的笼罩之下，今天的局势已经不一样了。如果把俄罗斯好好融进来——体制不一样，结果就不一样，大家好好谈，那也是一样的道理：合则两利，斗则两伤。稳定欧洲的局面，稳定太平洋的局面，就可以基本稳定世界局面。
至于日本这个国家，我们要注意它，它在二战时期闯了弥天大祸。我们中国受到了极大的伤害，没有日本插一脚，中国的现代化进程和崛起速度会比现在好得多。日本侵华使得我们遭受那么大的损失——几千万流亡的难民，几百万伤亡的将士，以及当时正在建设的现代产业在战争中全部消耗光。我们在战后原谅了日本，并没有要求它偿还债务。
但我要警告大家，这个国家不简单。美国一直在压制日本，日本敢怒而不敢言。因为美国的军队驻扎在日本的土地上，美国的舰队停泊在日本的港口里，美国的飞机盘旋在日本的机场上。三十多年前，日本的经济曾发达到让全世界都流通日本货，美国受不了了，用经济制裁把它一棒子打到底，日本到今天都没爬起来。这些事情日本不记得吗？它清楚得很。以前的日本首相安倍晋三面对美国，忍气吞声，可能是想要学勾践那样，什么侮辱都肯忍受。继任者菅义伟，我看不出他究竟有什么想法。
二战以后，我们从重庆复员回家，乘坐的那条海军老船老得都不能用了。但当时船只实在不够，应该报废的船只都被用来装载眷属。我们的船没有注意航道变化，搁浅了，日本当时还未撤退的海军奉中国司令官的指令，把这条船拖出来。一百多个日本兵，坐着两条船把我们拖出来，到汉口港替我们加煤。一百多个士兵形成了人力传输带，一筐筐送煤，一个上午的时间就完成了这件事。一百多个败兵，纪律之严整，效率之高，令人佩服。我们不能不防备这个国家，这个国家会起来的。
我们从现在开始，要使日本不疑心中国会压倒它。亚洲很大，容得下几个大国；太平洋也很大，容得下几个大国。不一定非要你死我活。中华文明圈，像日本、韩国、朝鲜和越南，大家都可以在圈子之内共同合作。
日本人在心理上想侵略中国，比如明朝万历年间，丰臣秀吉想以朝鲜为跳板征服中国，但没有成功。除此以外，几百年来，亚洲圈除了北方民族持续冲击中原地区以外，太平洋沿岸基本上是太平的。我盼望过去的历史，能够帮助我们理解现在的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