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地狱》海报
愤怒的人永远得不到救赎,他们只能诅咒,喊叫,在无尽的深渊里咆哮!
——但丁《神曲》
随着年末口碑大爆的华语佳作《破·地狱》近日在内地院线正式公映,这部以黄子华、许冠文两大喜剧巨星主演的电影频繁刷新各种港片记录,凭借超1亿港元的票房荣登榜首,成为有史以来香港最卖座的华语电影,突破了上一部也是由“子华神”主演的《毒舌律师》的票房纪录。
然而当网友还在笑称“黄子华超越黄子华”的时候,我们需要思考的是,为什么这样一部片子会引发如此巨大的票房效应,引起华语观众的强大共鸣?
文:陆泫龙
排版:妖妖
责编:刘小黛
策划:抛开书本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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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是电影的题材方面。对于中国人来说,与葬礼相关联的“死亡”似乎从来都是一个沉重的话题,中国传统文化中有许多关于死亡的禁忌和忌讳,这些习俗深深影响了人们对于死亡的态度。除此之外,儒家、道教和佛教等宗教文化的影响使得死亡成为一桩敬而远之的“大事”,在相关知识教育缺乏的背景之下,人们对其认知仅停留在过往其对现实所产生的不利层面。
与那些装神弄鬼的港式恐怖片大有不同的是,《破·地狱》打破以往电影某种约定俗成的“禁忌”,敢于将中国人向来避而不谈的葬事搬到大荧幕之上,通过表现香港地区传统的葬礼习俗,切中了中国社会与家庭的真实面向,以一种现实主义的气魄将对生命的理解呈现在大众面前。
《破·地狱》剧照
影中提及的“破地狱”,俗话又称「破狱」,为道教丧礼科仪法事之一,于广东、香港一带流行。在仪式上,喃呒师傅会扮演引导者的角色,通过特定的步伐和舞蹈,用桃木剑打破瓦片,跃过熊熊烈火,帮助亡者从地狱的束缚中解脱。
影片选择将丧礼作为拍摄对象,既打破了上一代人对“死亡”有所避讳的偏见,又迎合了当代多数年轻人对这一概念延伸的自由想象。在大众传媒泛娱乐化的当下,除了搞怪、惊悚、灾难等“爽片”的滋养,观众似乎都在默默期待着一部“严肃”电影的诞生——这里的“严肃”指的并非不苟言笑,而是随着剧情发展的深入,观众在洞穿类型的外壳之后,发现影片的内核直指一个令人肃然起敬的对象。正如黄子华本人所说,“会开始看到与自己有关的事物”。
其次,影片出彩的地方还在于角色的设定。电影一开篇即强调「破地狱」是以一文一武为基础的传统仪式:「文」为黄子华饰演的殡葬经纪,负责招揽殡仪生意,让死者家属相信自己的业务能力;「武」为许冠文饰演的喃呒法师,一种介于道教与佛教之间的民间宗教僧尼,负责为死人超度,在传统的仪式中带领他们走过地狱的暗火,得以前去来世幸福的天堂。
“文/武”作为一组技法上的映衬,本应相互配合各显神通,但由于其属性相冲,也可能导致二者的不和。《破·地狱》就是巧妙地利用了这一点,在其角色设定上显现出一种强烈的对照性:黄子华饰演的“道生”作为一名“门外汉”,在传统法师“Hello文”眼里,所作所为不仅显得儿戏,而且常以打破常规的做法被视作不知所谓。
对于婚礼司仪出身的道生来说,顾客就是上帝,只要符合买方的利益,卖方就有理由不顾一切实现目的,他的这种商业思维与强调一板一眼的传统观念相左。道生与“Hello文”之间的冲突,是新与旧之间的冲突,是抱残守旧的传统与商品主义文化之间的冲突,也是传统价值观与多元社会观之间的冲突。
《破·地狱》剧照
“Hello文”的角色其实代表了上一代传统的父辈形象,他们讲究循规蹈矩的仪式感,强调父权理念下的血脉继承,在他的观念中,只要凡事按部就班,不越雷池一步,对祖先葆有敬畏之心,就能安安稳稳过完这一生。然而,道生的出现却打破了他固步自封的世界。
从他接手店铺,启动个性化定制殡仪服务,到为满足一个“偏执”的母亲而将她死去的幼儿包裹成木乃伊,从他悉心了解死者生前的喜好,到他为死者所爱之人见她最后一面,道生的一举一动都在一点一滴地改变着“Hello文”的守旧观念。作为喃呒法师的他逐渐意识到,自己大半辈子都只顾忙活着做好死者的超度工作,却忘记关心活人的感受,这也间接造就了他在处理家庭关系中的不顺。
最后一点也是影片表达中最核心的一点,即彰显了东亚家庭的代际问题。卫诗雅所饰演的女儿在这里起到十分关键的作用。在传统家庭“重男轻女”的氛围中,喃呒规定“传男不传女”,即便女儿文玥对其很有兴趣,自小就视父亲为自己的偶像,但她无论如何也不能继承这门手艺。在她的眼中,父亲从小就不关心她,由于担心女性月经会影响老祖宗的法力,每次更是落得一句“女人真脏”。
文玥作为一个情感极为繁杂和矛盾的人,是许多东亚家庭中女性后辈的典型代表:一方面,她理解并尊重自己的父亲,会在其名誉受损时出面维护他,并且记得他的喜好,尽心尽力做好子女的责任;另一方面,父亲的偏袒和不公给自己带来的创伤,又是明确而无法避免的。这就造成了两人之间永久的隔阂,谁也没有办法先开口,在无尽的日夜中彼此相耗,把看似简单的事情变得日渐复杂而难以释怀。
《破·地狱》剧照
“Hello文”终归还是死了,在死之前,他也没能和女儿说上一声抱歉。在影片的最后一场戏里,作为女儿身的文玥身披红衣出现在了众人面前,尽管被传统的宗法信徒竭力反对,仍毅然站在父亲的灵堂之上,漫含无奈、心酸与纠缠的爱意,大喊“老爸,跟上我啊”!她在火盆中起舞,以娴熟的身段打碎周围的瓦片,带领父亲走过孤魂野鬼的重重烈火,成功为他的亡灵进行了超度。
这是她第一次,也许也是唯一一次“破·地狱”,而郭文玥的“地狱”,尽数都与自己的父亲有关——她对父亲从小重男轻女的厌恶,对老祖宗近乎厌女般祖训的不解,对他的哥哥百般受宠的难受,仿佛都在仪式结束的这一刻得到了冰释。
如同众多东亚家庭中的父亲一般,“Hello文”并非真的不关心自己的女儿,只是囿于父性形象的束缚和不善言辞的心理,“这辈子从来都不会把‘爱’说出口”。在信中,身为父亲的郭文终于坦言道,给自己的女儿起名“文玥”,意味着她是“(郭)文如玉般珍贵的宝贝”。
此时的文玥是否意识到,父亲的爱原来从一开始便如同一颗石头般沉入大海,但也在最后的时刻重重地砸在了每个人的心上。
《破·地狱》剧照
最终,影片在一个情感导向的层面以一种超越性的技法成功纾解了现代人的困境,即便没有提供物质性的援助方案,但却实实在在地让大多数人感到情绪的释放,仿佛这就足够了——在这个物欲横流的香港社会,在以自由为口号实则寸步难行的民主十字路口,我们能做到为生人、为他人、为自己超度,已经算是一种莫大的业力和福气。
从这点上看,片中的主要人物在某种程度上都被一一超度:由于疫情经济不景气而破产的道生找到了新的工作,并最终获得了店铺的所有权;保守固执的“Hello文”在道生的影响下对破地狱有了更深的理解,在临死前写下对自己子女的爱;女儿郭文玥在父亲的亡灵前完成了自己的心愿,解开了多年来心中的郁结。
破地狱作为题眼,处处在写与其相关的事物,通过描绘家庭内部的冲突折射出代际问题,乃至上升至反思传统社会对女性的某种压制,却不到最后一刻都没有展示出整个仪态的实施过程。从这点上来说,影片表面是在讲为死人进行的“破地狱”仪式,讲死者和生者之间存在的界限,实际上是讲如何为生人超度,如同“Hello文”在遗书中所讲的那样,“为我的两个子女超度”。
“破地狱”破的不全是死者的地狱,而是生活的地狱,是世间正发生着的千千万万个地狱,因为“生人也有许多地狱”。与已经安息的死者相比,活着的人不仅要承受死者带来的悲痛,还要面临各种现实生活的压力,这些事情构成了他们无法逾越的鬼火。
《破·地狱》剧照
当我们观看《破·地狱》的时候,似乎也不由想起对我们而言无法被超度的过往:我们的亲人、我们的朋友、甚于我们的情人,我们和他们有着这样那样跨不去的坎,这些那些不再谈论的过往。但有时候,在真正的死亡面前,我们所执着的创伤反而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这又令人想起片中两人所吟唱的南音歌曲《客途秋恨》,“今日天隔一方难见面”。谁说生人的地狱不比死人来得更要猛烈,正是一些无谓的执念把我们的人生带向了某个无解的结节,有些人终其一生也无法解开,只能带着愤懑与遗憾离开人间。
也许,地狱并不真正存在,真正的地狱都是我们亲手制造的。要打破这一僵局,唯一的方式就是对自己的灵魂进行超度。如何超度生人?影片给我们作出了一个答案:与过去和解,与前仇冰释,不要等到最后一刻才来后悔。或许,作为生人,我们都有各自的地狱,我们在某种程度上,也需要被人“超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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