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雷颐
2006年6月,我到德国参加了一个史学的国际学术会。会议结束后只有一天的游览时间,在这仅有的一天中德国东道主只能安排来自各国的学者参观两个“景点”,其中之一即是位于风景优美、历史悠久的文化名城魏玛附近的布切沃尔特(Buchenwald)集中营。虽然大家从历史著作、小说和影视作品中对纳粹的“集中营”的了解已相当详细,但身临其境,还是给每个人以强烈的震撼。向“客人”展示本国一段罪恶史、展示自己的“疮疤”,说明了德国对那段历史反思的深刻,对“历史记忆”的深刻认识。
“当过去不再昭示未来时,心灵便在黑暗中行走。”这是19世纪法国思想家托克维尔的一句名言。而如果掩盖、涂抹历史,竭力遗忘历史,心灵必在黑暗中行走。正是为了正视历史、牢记过去,不让心灵在黑暗中行走,负责监管纳粹的国际红十字委员会所属机构最近宣布,组成这一机构的11个国家经过长期谈判,终于就公开纳粹档案达成共识,决定正式公开纳粹大屠杀档案。从劳工伙食到集中营大批犹太人的死亡过程,这批档案都有十分详实的记载。
德国对纳粹时期罪恶反思的深度有目共睹,赢得举世敬重。其实,此前纳粹大屠杀档案并非完全“封闭”,对大屠杀受害者及其直系亲属就完全开放,历史学家得到受害者书面授权也可查阅。但多年来,人们认为这种“有限开放”非常不够,仍会对历史形成某种程度的遮蔽,不断要求德国完全公开这些档案,特别是美国、以色列等国一直与德方具体交涉此事。但德国方面则一直以保护受害者隐私、避免给他们造成再次伤害为由拒绝完全开放。
但在二战结束60余年后的今天,德国终于同意完全开放这批档案。虽然德国对本国的那一段罪恶史一直勇于展示于人、引为殷鉴,但60年的时光流逝毕竟会使记忆稀释,因此近年来德国的“新纳粹”势力有所抬头,特别是遇到经济不景气、外来移民带来的种种问题时,总有人、尤其是某些年轻人会被“新纳粹”吸引。尽管“新纳粹”只是少数、主要集中在东部地区,但却引起德国政府的高度重视,在此决定完全开放这批档案,与遗忘作斗争,作为提醒人们警惕“新纳粹”的重要手段。
当然,总有人极力想掩盖历史,让人们忘记过去。与德国相比,日本对那场战争、对自己所犯罪行的认识只能说相当肤浅。
日本这种国家悔罪意识的缺匮,是由于它的“国体思想”丝毫未变。日本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虽遭惨败,但以“神道”为核心的“皇国”意识形态并未被触及。从明治时候起,日本政府就煞费苦心地将原本属于民间、并无统一神祉的神道改造成“万世一系,神圣皇国”的国家意识形态,“民间神道”变成了“国家神道”。这种国家神道又由按行政区划遍设的崇奉皇室祖灵的神社而制度化,设有专人管理,通过祭祀、参拜活动而深入到国民的日常生活之中。为了奖励武功,明治政府还创设了影响深远的“靖国神社”,专门祭祀战争中的阵亡者。“皇国”进行的自然是“圣战”,这样无论是什么人,只要“为国捐躯”就是为“圣战”捐躯,便理所当然地由此成“神”,其灵魂永远成为护国神祉,与“神圣皇国”溶为一体,供人膜拜。
这种“国体思想”根本不容对战争进行忏悔。一但忏悔,必伤国体。换句话说,只有彻底抛弃这种国家意识形态才能彻底忏悔。同样可以设想,如果纳粹政权不是被彻底粉碎而是仅仅被赶回德国境内、仍然大权在握,法西斯意识形态依然是“国家话语”,侵略只是为了“生存空间”,希特勒纳粹对犹太人进行“大屠杀”的令人发指的种种罪行被刻意掩盖、粉刷……那么,还有多少德国人会知道、相信法西斯的暴行呢?德国还会有这样深刻的忏悔吗?而杀人魔王希特勒,很可能因为当年在短期内使一个软弱的德国摆脱“凡尔赛条约”束缚而迅速强大、最终凭其震撼世界的赫赫武功而仍被德意志民族当作“一代伟人”而推崇备至。事实说明,国家的力量是巨大的,当国家想掩盖一段历史的时候,这段历史将极易被“集体遗忘”。
记住过去并非要“睚眦必报”,而是为了更好地面对未来;一个“失忆”的人将行为错乱,根本无法面对未来,一个失忆的民族将陷入“集体无意识”中同样行为错乱,同样无法面对未来。
因此,为了一时的某种目的,想掩盖、涂抹、篡改历史,以为忘记过去是走向美好未来的“通行证”,其实危害甚大。使一个民族忘记曾经的灾难,忘记谁制造了巨大的灾难,甚至将灾难制造者美化成旷世伟人,最终会使民族失忆,再受巨大损害。这种危害,可能一时显现不出来,但在历史的长河中,这个民族可能终有一天重蹈覆辙!
因此,面向未来并不是要遗忘过去;“忘却”并非通向美好未来的“通行证”。因为有记忆,个人和集体才会对自己的过错、罪孽忏悔,才可能不重蹈覆辙;而且受害者才有可能原谅、宽恕迫害者。而健忘的个人或集体,总会不断地重复错误、罪孽,难以自拔。“忘却”有可能获得一时的麻痹,但总有一天会因此付出代价的。的确,只有记住过去,心灵才能不在“黑暗中行走”。